第 62 章

江岚关上了房间的窗户,但十一月的初冬，夜雨飘零，依然有点冷。

宁羡看人的眼神也常是这样,冰冰凉凉的一瞥,就好像窗外正在飘雨。

但她却不是那场雨，而是雨中屹然不动的巨大树影。

宁羡点点头,应声道：“我愿意听。”

得到了宁羡的答复,江岚反倒有些犹豫了。

犹豫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。

“但是这件事，可能跟你，跟我，都没有什么关系。”

想了想,江岚提醒了句，“你真的愿意听吗？”

“嗯,我愿意。”宁羡不是会犹豫的人。

江岚盯着宁羡看了很久，然后点点头：“好。”

“那我就从最开始讲起。”

故事的开端，始于一家很普通的培训中心。

五层楼的钢筋混泥土建筑，经过风吹日晒，砖面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。

江河艺术培训中心开在一栋有些破旧的建筑楼里。最雅致的一道风景,大约就是那片沿着墙面往上攀的爬山虎,始终生机盎然，绿意常驻。

这片绿意，只攀沿到第四层为止。

第四层分布着很多间密闭的、大大小小的画室，空气里时常飘荡着颜料和铅笔屑的气味。

年少的江岚沿着线条笔直的釉面砖走进去,只能看见架得很高的铁制画架,以及支撑画板的钉子。www.qxnsu.com 永恒小说网

四四方方的窗户安装在高处，爬山虎偶尔会沿着窗缝，探出几瓣绿叶。

不过最常飘进来的,还是顶层琴房明快响亮的琴声。

江岚一直很喜欢从顶层琴房飘进来的琴声，也很喜欢那些跳跃在乐谱上的旋律。

偶然有一天，她听着楼上的琴声，正拿着美工刀，站在垃圾桶旁边削铅笔。

旁边的台子上，摆放了伏尔泰的石膏像。

那座石膏像雕刻的是老年时期的伏尔泰，脸型窄长，眼窝深陷，经常被初来乍到的画室学生误认成老奶奶。

江岚一边削铅笔，一边观察着伏尔泰。

抬起头，却看见陈老师领着个女生走到了她的画架旁边，“砰”地一声把工具箱撂在了地上。

“新同学，你们互相认识一下。”

当时江岚被这声重响吓了一跳，没控制住削铅笔的力道，削下好厚一片木皮，飞到了伏尔泰的头顶上。

老陈让认识新同学时，她盯着削多了露出一截的铅笔芯，也有点心不在焉。

把手上的铅笔灰擦干净了，才平视前方，看见了那位新同学的真面目。

一眼望过去，觉得女孩的五官确实生得好看，跟刚才看见的伏尔泰石膏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。

江岚是颜狗，很轻易地就释怀了。

所以当那女孩抱着画板，不知道该把钉子钉进哪一格时，她从台子上拿了根钉子，帮女孩钉进了最低的那一格。

顺便笑了笑，做了个自我介绍。

“你好，我叫江岚。三点水的江，山风岚。”

那女孩盯着画架上的钉子，回了句：“我叫顾梦。”

声音很轻，应该是个有点内向的女孩子。

这是她对顾梦的第一印象。

第二次跟顾梦有所接触，是在楼上的琴房里。

教钢琴的老师那天跟简庭聊天，非得说江岚的手指长，好跨键，很有学钢琴的天赋，不由分说就把她抓去琴房教了一课时。

江岚只喜欢听别人弹钢琴，觉得弹钢琴的人很优雅。

但她自己对琴一窍不通，也不识谱，看见五线谱就想睡觉，更别说弹了。

钢琴老师偏偏还在念叨：“隔壁琴房那个女孩子也是，以前弹得也不太好。练了一年，现在已经是我的学生里弹得最好的了。”

啊，那肯定是天才吧。

可她又不是。

钢琴老师和简庭轮番劝说了好几遍，江岚依旧不想学琴。

这两位摇摇头走出去了。

江岚合上钢琴盖，走出去，却在角落处看见了一个人。

“顾梦？你怎么在这里。”

江岚有些不解，因为这个时间点，顾梦应该出现在画室。

当时顾梦跟她不熟，站在原地笑了会儿，才腼腆回答：“我在这里听琴。”

江岚明白了什么：“你喜欢听钢琴曲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你怎么不学钢琴，反倒去学画画呀。”

江岚只是随口一问。

顾梦却好久都没应声，半晌才笑笑说：“学琴太贵了。”

听到这里，宁羡出声说了句：“相对来说，学钢琴的成本是比学素描要高。”

“是这样。”江岚抿了抿玻璃杯沿上的水，“之后我去琴房找我姐，有时候就会看见她在外面听。”

江岚没有当着宁羡的面，直接讲出顾梦的名字，全程用“那个女生”或者“她”来指代。

“她告诉我，在琴房听别人弹琴时，她还碰到了一个很善良的钢琴生。有时候趁老师不在，会教她弹基础曲。”

宁羡沉默了会儿，才说：“也有可能不是善良，只是闲得无聊。”

这也不是重点，所以江岚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解释，直接跳到了下一个事件。

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和她都只是泛泛之交，直到那一天。”

那天画室出去写生，老陈领着她们来到了一片不毛之地，放眼望去只有一条小河和一堆石头。

没什么好画的，也不好玩。

天公不作美，晚上回家的时候，又开始下雨。

江岚有把很大的晴雨两用伞，一把伞能遮两三个人。

跟林慕一起走了会儿，瞟过去偶然瞥见顾梦没带伞，顺便把她叫进来一起躲雨。

顾梦看起来有些迟疑，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。

越往前走，雨下得越大，几乎快要淹过脚。

老陈感觉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，临时决定全体成员先在郊区落脚一夜，等明天雨停了，再回画室。

刚找到酒店落脚，雨小了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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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的学生饿得睡不着，打着伞想去外面找点儿吃的。

这座小镇上，只有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商贩依然很有毅力，天上下着雨，还在推车做生意。

在烤红薯和糖炒栗子之间，江岚果断选择了后者，把伞交给顾梦，就扎进人堆去抢。

等到她抱着炒栗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时，不仅头发受了雨，袋子也湿漉漉的，浸了好多水。

林慕双手环抱，高贵优雅地站在那儿，笑着调侃，说江岚你现在好傻，就跟我妹妹刚学会游泳那会儿一样。

“咳。”宁羡正在喝水，猝不及防被呛到了。

江岚忙问：“没事吧？”

宁羡抽了张纸巾擦嘴，淡然应声。

“没事，只是喝得太急被呛了下，你继续讲。”

江岚寻思着，感觉宁羡刚才好像也喝得不是很急。

不过她还是继续讲了下去。

林慕的毒舌，江岚是深刻领教过的，也懒得跟她争辩。躲进伞下，边走边剥炒栗子。

剥开壳，栗子清甜的香味刚飘散出来，就引来了同画室的一群饿狼。

很多人没挤进去，就打着伞，恬不知耻地凑过来喊：“江岚，我也要吃！求求了，给我分一个吧。”

她白了那些人一眼，把剥好的几颗板栗往顾梦手里塞，坚决不向这些饿狼妥协。

甩掉了这群穷凶极饿的狼崽子们，江岚想着反正剥都剥了，拎着袋子，又给林慕和顾梦剥了几颗。

林慕习惯了被所有人捧着，很自然地就接受了。

倒是顾梦，好像有些过意不去。

把那几颗热乎的栗子捏在手里，只捏了一小会儿，就往她面前递。

江岚摆摆手，随口扯了个故推脱：“你们先吃吧，我不喜欢吃栗子。”

顾梦应该不太相信这副说辞，执意要塞给她。

江岚最后拗不过，象征性吃了一两颗，顾梦才笑了笑，跟着吃了起来。

第二天去小镇上买衣服，林慕眼高于顶，挑了好几家终于勉强选定了一家店，自降身份进去逛逛。

选的时候也微笑着挑刺，一会儿说这件过分成熟，像她妈妈会穿的衣服。

一会儿又说那件素到没边了，像她妹妹喜欢穿的。

顾梦还会在一旁应和几句，说林慕姐人长得好看，穿什么都好看。

江岚不太想搭理有时候过于精致的林慕，发现了一件很适合顾梦穿的外套，取下来让她去试试。

顾梦进更衣室之前，似乎还挺开心的。

出来时，却穿着自己原本的衣服，笑笑对江岚说：“江岚姐姐，我不太喜欢红色。”

可江岚觉得，顾梦其实很适合热烈的颜色，于是在结账时把那件外套买了下来。

等到店员把外

套装进包装袋里，江岚才发现，藏进衣服里面的吊牌，在试穿时被人翻了出来。

五百块一件的外套，林慕不会多看一眼，但顾梦却假装说自己不喜欢。

她的心情有些复杂，把袋子递给顾梦，笑着说：“你的生日好像快到了，我想把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你，你可不要拒绝哦。”

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

之后被林慕提及，林慕居然说：就是因为那天你给顾梦买了件她舍不得花钱买的外套，她觉得你有钱，好像又对她有点好，所以现在才会使劲讨好你。○○[”

江岚觉得不可置信，当天跟林慕吵了一下午，江落来劝都没劝动。

林慕升学后，就不再学画画了。

江岚顺势减少了跟林慕的来往，转而跟顾梦和路可玩得还不错。

故事讲到这里，宁羡淡淡说了句：“我没看出来那个女生在讨好你，你的那位姐姐，她恐怕想得有点多。”

“因为林……那个姐姐拥有的东西很多，她不会在乎一件廉价衣服，所以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跟她一样。”

江岚笑了笑，低声说，“我当时想明白了这点，觉得她很傲慢，而且太自负。但后来，我发现我自己其实跟她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
宁羡想说区别大了。

话到嘴边，还是什么也没说，等待江岚继续讲下去。

江岚十三四岁的时候，同画室的学生总说顾梦和她长得有点像。

等到顾梦长开了，就很少有人会这么说了。

年岁渐长，褪去脸庞上的青涩稚气之后，顾梦整个人的气质好像都发生了些许改变。

那对狐狸眼也变得更媚更有神采，依稀更漂亮了，却不似从前清澈。

纤细脆弱如冰花的女生消失了，站在江岚面前的，是一个经常会弯起眼睛微笑，却有些不像在笑的人。

有人在私底下给江岚说，说顾梦已经变了，现在隔一两周就要换一个对象。

而且男女通吃，最喜欢把别人钓着玩。

江岚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谣言，毕竟在她眼里，顾梦还是当年那个性格内向的女孩，只不过有了点儿自己的小心思。

这也没什么。

直到那天，顾梦戴了一条并不适合她的围巾来上课，脸庞和嘴角也有血痕。

江岚问起来，顾梦只是笑笑，说走路没留神，不小心摔了一跤。

她不太相信，把人拉到盥洗室，取了围巾查看，却在顾梦的脖颈上看见了很多条用锐器划拉出的伤口。

应该是刚涂了药，血痕里还沾着点儿白，从优美细长的脖颈一路划到胸口。

虽然顾梦没有脱下小背心，但江岚还是看得很清楚。

五条。

五条皮肉翻卷，狠狠刺进去的伤口。

“谁干的？”江岚自以为，当时她的语气还算平静。

但后来顾梦告诉她，她那时很吓人。

顾梦死活不说，江岚就去问路可。

反复问过几遍之后，就知道是谁了。

宁羡问：“是方婷吗？”

江岚点点头：“是。”

“当时我跟班里的夏桑玩得很好，她听我说了这件事，就借了我几个人。”

“借你人，去打方婷？”

虽然她知道，方婷经常霸凌班内同学，平时也没干过什么好事。

但在学习之神面前说起打人这种事，江岚还是莫名觉得很羞耻，小声回应：“是。”

宁羡盯着江岚脸上心虚的表情，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，她硬是看出了几分可爱。

还讲了句不太好笑的冷笑话：“惩恶扬善，不是挺好的。”

“咳咳……算不上，算不上。”

江岚被这冷笑话给冷到了，同时更心虚了。

当天，江岚带着几个不良青年去找方婷要说法。

不良青年还没出手，她一想起顾梦身上的伤口，还有方婷平日里的所作所为，心里就窝火极了，于是先招呼上了。

反倒是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，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：“冷静，岚姐你要冷静啊，这个点初中部的老师还没走完，要不我们还是收着些吧，万一被看见了，那就……”

江岚很想收敛，奈何方婷的嘴贱到了一种程度。

不仅骂她，还问候她的父母和祖宗十八代。

等到江岚找不良青年要了烟，点燃一根假装要往方婷的脖颈上烫时。

方婷被吓得不轻，总算停止了口吐芬芳，开始说人话了。

“我告诉你！你现在弄我，www.youxs.org。她自己不要脸，这么下贱，去勾引我姐们儿的男朋友，还好意思找人来弄我……”

“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，你不信，你自己去问她啊！你问问她，有没有抢我姐们儿的男朋友。”

江岚观察了下这个班周围人的表情，知道方婷所说八成可能是真的。

但她还是更倾向于相信顾梦，警告了方婷之后，去安慰顾梦，“以后她就不敢再欺负你了，不过嘴还是很硬，都被按墙上了还想着要污蔑你，居然说你抢了她姐们儿的男朋友，真的是……”

谁知顾梦弯起眼睛，对她笑了笑。

“江岚，她没说错，我是抢了她姐妹的男朋友。”

江岚反应了会儿，才缓声问：“什么？”

“我是抢了她姐妹的男朋友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顾梦的声音很轻，“可能因为他好像挺喜欢我的，给我买衣服，还会请我去看电影。”

“你喜欢他？”

顾梦笑了笑：“不喜欢啊。”

江岚不能理解了，“那你为什么要抢她的对象？”

“因为他很傻，给我花钱，还说他很爱我。”

顾梦还是笑得很好看，却让江岚感到陌生，“虽然我并不爱他，但有人爱我，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？”

江岚

简直快被气笑了：“什么是爱，你知道吗？”

我不知道。?[(”顾梦看着江岚，微笑着说，“不过江岚，我猜你也不知道。”

“啊对，我是不知道，但我知道他对你肯定不是爱，毕竟爱没那么肤浅。”

“也没那么廉价。”

顾梦点点头：“对，我当然知道这种爱很肤浅，也很廉价。”

“但是江岚姐姐，我找不出谁爱我珍重，爱我深刻。既然本来就没有，是真的还是假的，对我来说也就不重要了。”

“有利用价值就好，其他的，都不重要。我不在乎，也不稀罕有谁能分给我一点爱，用来可怜我。”

江岚哑口无言。

这件事情过后，她挨了学校的通报处分，请了家长。

方婷本来就做贼心虚，根本不敢多说什么，所以处罚也不重，算是就此揭过。

此后，江岚就没怎么跟顾梦说过话了。不是因为感觉遭人戏耍，而是觉得她和顾梦之间多出了一道难以消除的隔阂。

直到开始在平台上连载漫画，江岚突然想起，自己好像还有顾梦这么一个曾经立志要一起考进华大美院的朋友。

想了想，在企鹅上交代了一两句，聊了几个小时，还告知了顾梦她的马甲名。

看起来好像是冰释前嫌了，但之后江岚上了高中越来越忙，不常去画室画画，也就跟顾梦没了太多接触。

可她也没想到，再次见到顾梦，会是在这种情况下。

那天江岚刚排演完话剧，接到老陈的电话，说是又有个什么创意大赛让她参加，改天来画室画一幅，交上去就行了。

江岚应下了。

但没想到，到了画室还没开始画，却先被顾梦给叫住。

“江岚姐姐，我有话想跟你说。”

江岚直觉大概没什么好事，毕竟顾梦已经很久不叫她江岚姐姐了。

念及到底朋友一场，她还是过去了。

顾梦好像很怀念从前的时光，说了很多话。

一会儿说起几年前她们一起吃的糖炒板栗，又说起那天拍完合照下雨，她们一起躲进外套里避雨。

说完了，顾梦不知从哪里翻出盒香烟，抽出一根点上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她好像很紧张。

吸烟的时候眼睫都在轻轻颤抖，像是蝴蝶扑闪的翼。

抽了半根，顾梦把烟头轻轻扔进垃圾桶里，对江岚说：“江岚姐姐，其实这些年来，你对我的好，我都知道。”

“我一直知道，你是对我最好的人。”

江岚讨厌烟味，所以沉默了会儿。

很久以后，才说：“顾梦，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，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，也不用一直兜圈子。”

顾梦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，直接问：“江岚姐姐，你能帮我一个忙吗？”

“什么忙。”

“你能帮我画一幅画吗？”

江岚有点没听懂。

顾梦停顿了会儿，然后低声补充：“江岚姐姐，你能帮我画一幅参加这次比赛的画吗？”！